匠心聿器 矢志不渝
——汪开潮陶瓷书法艺术管窥
吕永生
2004年9月至2006年7月,中国人民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与《中国书法》杂志社合办 “全国中青年优秀书法家研究生班 ”,汪开潮与笔者系属同班同学。彼此认识已有20年左右,平时联系虽然尚少,但寡言少语、温文儒雅的斯文印象确令笔者终身难以忘却。直至2023年11月中旬,笔者带领上饶师范学院大三书法班学生至景德镇研学陶瓷书法实践课时,有幸与其谈心论艺,并参观了他的陶瓷书法研究工作室,亦无私为我们学生于时一个下午的公益书法讲座及其精彩陶瓷书法示范,敬仰之心骤然而起。与其说给汪开潮作一次简单而疏浅的艺术评论,还不如说给自己一次深入了解陶瓷书法的继承与发展。
汪开潮自幼受父亲与长兄的熏陶,对书法就产生浓厚的兴趣。自从考入景德镇师范学校后,因书法特长而改变了人生的命运,师范毕业时按照正常的工作分配会回到当地乡村小学任教,而他在校期间学习书法甚是努力,两次荣获全国性书法比赛一等奖而倍受学校领导的关注并留校任教。从乡村到城市,既留校又是任教书法,不容置疑,这亦让他于素有“中国瓷都”之称的景德镇之瓷艺沃土中,有了继续实现人生理想的条件与动力——发挥瓷都优势,探索陶瓷书法。视陶瓷书法为生命,孜孜不倦,路漫漫其修远,途艰辛而乐业,真所谓是“匠心聿器,矢志不渝”。东汉王充《论衡》之《状留篇》:“故夫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汪开潮依然,几十年徜徉于碑帖之间,夷犹不解,如饥似渴,以静制动,仰慕先贤;挹其精华,砥砺奋进。或翰不妄动、下笔就古,或骨法用笔、穷尽经营,亦或追古索今而声名鹊起。
一、翰不妄动 下笔就古
陶瓷书法源源而来,是一门既古老而又颇具独特的中国传统工艺之艺术。它以陶瓷为载体,以中国书法的各类风格为其主要艺术表现形式,通过陶瓷工艺技术在一定的温度条件下经化学反应而完成的陶瓷艺术作品。它也是中国文字学与书法学最重要的文献史料,是中国书法艺术与陶瓷装饰的又一表现形式,雅俗共赏,有口皆碑。但自古以来却罕见把它作为独立的艺术门类予以研究,大多以“款识配套”或“文字装饰”而呈现。
陶瓷艺术是景德镇的金名片,与陶瓷绘画相比而陶瓷书法的发展相对滞后,高水平的陶瓷书法作品更是凤毛麟角。汪开潮清楚地意识到景德镇陶瓷书法的发展现状,于是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下定决心要在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陶瓷艺苑中,欲开辟出一片属于陶瓷书法的新天地、新征程。
十几年以来,汪开潮摸爬滚打,清宁平夷;不尨不竞而全身心地沉浸于书法与陶瓷相结合的艺术探索之中。陶瓷书法既是书法艺术形式的延伸,又是中国陶瓷工艺美术的一种开拓,要想成就优秀的陶瓷书法作品,或名垂青史,或饕餮盛宴,作好书法功课才是关键。汪开潮也深深地认识到,若想陶瓷书法胜人一筹,学好书法才是根本;要想“翰不虚动,下笔有由”,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遍临碑帖才是学好书法的不二法门。反之,任笔为体,聚墨成形,书写往往流于自由与江湖,艺术水准不高且离书法本源渐行渐远。他早年从唐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入手,取其内敛奇险、方圆兼显、仪态秀润、变化灵动等用笔之特点,兼临欧阳询《皇甫诞碑》,悟其瘦硬挺拔,疏密雅观、大气高古,饶有趣味之感。为了结体宽博及其气势恢宏,为了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汪开潮又踏进颜真卿的楷书之大门,或学《自书告身》,或读《郭家庙碑》,心摹手追,得其端庄朴厚,苍劲有力,富有高古气象和庙堂之气。结体力追宽舒伟岸,外密中疏;用笔积其丰肥古劲,求其沉雄博大。自楷书有一定的基础后,其临摹行书从米芾《蜀素帖》《苕溪诗帖》等开始,因《蜀素帖》奇险率意而不乏变幻灵动、收放有度而不乏欹正相生、字形秀长而不乏风姿翩翩,随意布势,概令汪开潮如鱼得水般的活学活用。上溯王羲之行书《圣教序》、《兰亭序》以及行草手札等,先专后博,笔耕不辍,又旁涉颜真卿、苏轼、黄庭坚、八大、董其昌等各家行书。越写越丰富,越看越有味。观其近作,只见用笔纵横挥洒,洞达跳宕;方圆兼备,刚柔相济;藏锋处而微露锋芒,露锋处亦略显含蓄,垂露收笔处戛然而止,或似快刀斫削;悬针收笔处有正有侧,或曲或直;提按分明,牵丝劲挺;亦浓亦纤,无乖无戾,亦中亦侧,不燥不润。草书以孙过庭《书谱》为根基,继而得益于王羲之《十七帖》,大草对怀素《自叙帖》用功最深。
汪开潮学习书法不仅仅徘徊于楷书、行书、草书之间,为了格调的高古与线条的质感,对篆隶也下了不少功夫。相对而言,虽然篆书并不写得很多,但对商周金文甚是喜欢。结构取其纵势,修长婉丽,圆融内敛,其审美风格一扫商周金文雄强霸悍而呈现出浑穆沉潜的理性品格。隶书从汉《乙瑛碑》《曹全碑》等入手,后钟情大开通,即得益于《鄐君开通褒斜道摩崖》,字形参差不齐,长短广狭,构成了整体形象的飞扬流动。虽结构趋于宽扁的方形,间以正方、长方,但劲利的直线与方折的棱角充分显示出力度与气势。又宽扁的字形,字势由横向拓展,显得宽博与开阔。即使是方形的几何体,四角撑满,外轮廓的茂密与结构以及内部的空灵,都予以人丰满、粗犷和开放的感受。
以上阐述汪开潮所有的学书历程,无论日夜操劳,或空乏其身,或饿其体肤,困于心或衡于虑,也仅仅是为陶瓷书法的创作起铺垫与抛砖引玉的作用。
二、骨法用笔 穷尽经营
陶瓷书法概以陶瓷材质为载体,以汉字书法元素及其艺术语言作为核心的装饰内容与表现形式,通过一系列的陶瓷工艺而最终所呈现的一种综合艺术表达方式。在陶器上写字,据相关的历史文献记载,最初仅仅是一种标记功能,但求易识、易辨、易认即可,然而人类天性对美的追求是与生俱来的,满足了实用功能的基础之后,制瓷工匠开始自觉而有意识的强调陶瓷的装饰形式所具有的独特审美效果。汪开潮作为江西省的陶瓷书法引领者之一,除了注重汉字书法的笔法、字法、章法、墨法等要素之外,更重要的是将书法艺术结合不同陶瓷器型的形状、功能、视角等具体因素,宏观把握,微观调控,整体性地统筹陶瓷书法的装饰部位、书体乃至风格的选择与形式的构成,苦心经营,再通过陶瓷工艺烧制技术的实施,最后尽最大的努力彰显出一种能打动人心的形式美感。所有的艺术门类概需创新目标与理想,方能体现艺术的生命力与存在感,当然艺术的创新离不开经营位置与掌握熟练的技巧之后的天才般的灵感大爆发。南齐宫廷画家和绘画理论家谢赫创造了“六法”论,即于其《古画品录》中所云:“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等六个方面。”对于汪开潮的陶瓷书法来说,能运用骨法用笔与大胆经营位置,已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艺术创作活动。汪开潮不仅是一位优秀的书法家,亦是一位山水画家。他的山水作品极重笔墨的表现,取法宋元,得山水之机理,工整细腻,颇有古意。故“六法”中的应物象形、随类赋彩、传移摸写等三法,对于汪开潮来说,应该早已得心应手,亦或炉火纯青。所谓骨法用笔,或曰“骨法”,是说与骨法及与其密切相关的笔法。谢赫使用“骨法”则已转向骨力、力量美即用笔的艺术表现。然而,这一灵魂出窍的艺术表达,恰恰是汪开潮陶瓷书法创作的终身追求。楷书入门选择了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继攻颜真卿《自书告身》《郭家庙碑》,隶书受益于《乙瑛碑》《曹全碑》,后钟情于《鄐君开通褒斜道摩崖》,或楷或隶,无不蕴涵着内擫与外拓,骨力雄强而用笔均以中锋为主,偶见侧锋取势,亦是为增强骨力而服务。少小努力,终身受益,汪开潮早年打下良好的楷书与隶书基础,其用笔之力,从今日陶瓷书法的创作中概可以找到理据。如瓷碗缽书法《心经》(图一)。
《心经》(图一)
汪开潮明智地选择借用“骨法”来说明用笔的艺术性,包涵着笔力、骨胜、崎岖等意思在内,也可用“动笔新奇”“笔迹超越”来形容。其线条“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既有釉下的厚度与骨力,又具釉上的飘逸与朴拙,这些方形结构的一些笔画恣肆伸展,红红火火,吉祥如意,胜似“江花”或“日出”。再,如“無”“梦”等笔画的处理,使字的重心与疏密都发生了变化,增加了书势的动态。这些似乎不合常规的比例,却以粗犷、简单、稚拙的形式昭示着极其生动活泼的无穷力量,正是“ 出于天成,莫窥其巧”的摩崖之结果。同时,其线条也颇具特色,粗细变化不大,简洁明快,而且线条较为平直,少有波磔和“蚕头燕尾”, 笔法简单而含小篆笔法之孑遗。然而直中有曲,在直线中隐含自然多变的曲线,整篇字形方正、线条平直而不板不滞、洒脱飞动。其经营位置有欹有正,古意徐徐,虚虚实实,与《蜀郡太守何君阁道碑》体势相若。长短宽窄,天然古秀;参差不齐,若瓷纹然;百代而下,无从摹拟;上实下虚,篆隶相间,此乃穷尽经营之结果。观其比较优秀的陶瓷书法作品,在汪开潮的笔下,似乎俱能酝酿出博古通今、雅俗共赏之妙。
三 、 以韵取胜 技道兼修
汪开潮亦书亦画,书法不仅古朴雅正,且布局经营疏而不散、密而不闷,笔意跳跃间不乏潇洒自然,瓷韵满满,胜如破纸而出;在陶瓷书法创作中,以山水精神蕴入其中,或枯入润出、或润入涩行,矫僻脱俗,以“韵”取胜。如果把“韵”作为衡量陶瓷书法的重要标准,认为“韵”之或有或无,不仅仅在于笔墨之工巧,形象之传神,而且更取决于创作主体的“胸中之韵”。清代书法家梁巘《评书帖》曰:“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态。”“晋人尚韵 ”,即是说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书法艺术讲究风度韵致,其书法尊崇“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大都表现出一种姿致萧朗、飘逸脱俗之风貌。其主要代表是“二王”书法,南北朝袁昂《古今书评》肯定了王羲之书法:“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梁朝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论王献之书法:“绝众超群,无人可拟,如河朔少年,皆悉充悦,举体沓拖而不可耐。”“二王”书法所流露的韵味风神,是以其独具性灵的艺术魅力,反映出东晋书风的时代特征。汪开潮对“二王”书法情之所钟、痴之所向,尤于《圣教序》《兰亭集序》《十七帖》 以及各类手札下了很大临摹功夫,如(图二)所示:
(图二《兰亭序》)
(图三)
此作纯粹是借古开今并以“韵”取胜的代表作,虽然近乎准确临摹,但形式令人面目一新。形制为镶器,色调搭配十分和谐,其主体以土黄色釉做出不规则的波浪式块面,形如魏晋书法之残卷,亦有浙江绍兴兰亭“三月三”书家雅集“曲觞流水”之意境。纵行之内,左右微微摆动;气韵贯通,流畅和谐而自然;左顾右盼,避俗雅和;不厉不激,笔断意连,亦不乏典雅流美而端庄秀雅,又以朱红印章点缀,韵味深长。主体的上下部分以白色珍珠釉加以衬托,并雕刻青釉“龙凤呈祥”图纹予以点缀,整体造型简洁方正,稳重大方。(图三)草书狂而不羁,既尚晋韵又承唐法与宋意,亦不减明清之态。通篇气息绵延不断,结字变化多诡,墨色浓淡相间,运笔上下翻转显见操觚之时,或心手相师,或豪情勃发。其用笔古瘦、圆劲有力,气韵生动,使转如环;挺拔圆劲,奔放流畅,法度枯笔涩行,忽左忽右,起伏摆荡;或疾或缓,有轻有重。上下呼应如急风骤雨,又极其严谨,实为陶瓷草书之精品。直接写瓷与纸上抒写相比,无论控笔与经营位置,其演绎难度显而易见。不难发现,汪开潮自觉地将道德、学问和书法艺术相结合,以豁“胸中之韵”之修养,也有魏晋风流倜傥之气骨,“忠义之气”“人格修养”统统运于笔墨之间,故其陶瓷书法“笔圆而韵胜”。
“韵”是艺术与人格的高度统一,其内涵已超出了艺术本身之范围,直接指向了意象物化的艺术生命之存在。汪开潮为人憨厚谦卑,对艺术高度负责,由学养孵化出来的审美理想,使之对陶瓷书法有一种颇为执著的、属于一个庞大社会群体的共同追求,并不轻易地转移志趣并凸显出这一既定的探索立场。他恪守“技进乎道”的艺术创作原则,把陶瓷书法当成一种人格外化的过程与形式。汪开潮生性静穆,“书生气”“书卷气”迎面而来,擅于读书,思想深刻;气度高雅,心胸旷达。对艺术美的鉴别与追求、理想与情操、技巧与意境、自信与执著……俱能转化为自己的艺术之意志,进而创造出美的各种各样的陶瓷书法形式来。
结 语
汪开潮所追求的审美理想,不再是陶瓷书法瓷器表面的初级阶段,而是与自己心灵、血脉、情感相对照的艺术语言之形态;所关注的不再是“嘴尖皮厚腹中空”的作品主题,而是怀有借古开今富有创意的新思想、新理念。他作为陶瓷书法创作的践行者之一,对陶瓷书法有着与众不同的创作情感与欲望。其强烈的责任感与无私奉献的公益精神,值得我们书法界学习与借鉴。但是,若想书与画、泥与火的特殊语言形式的高度融合,彰显感情和灵魂的楼层更上,诚望汪开潮继续注重——陶瓷书法的文献研究和现象分析相结合,理论梳理与观点提炼相呼应,遵循历代“陶瓷书法”的发生与发展,探寻“陶瓷书法”创作中的继承与创新。以小见大,以点带面,力求清晰而合理地分析“陶瓷书法”创作中的各种技法、作品形式、承继创新、自觉意识、材料运用等问题,期待涌现出更多更优秀的一批又一批的“陶瓷书法”作品。
本文作者:吕永生,汉字与书法艺术研究博士、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高校专职书法教师。
汪开潮
1975年生,江西浮梁人,现任景德镇学院教授,景德镇市文联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陶瓷专业委员会主任,景德镇市书法家协会主席,江西省陶瓷艺术大师。江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江西省“四个一批”人才。从事书画、陶瓷学习、创作三十余年,为陶瓷书法的发展作出突出贡献,兼及陶瓷绘画,追求文人画风,以书入画,融诗书画印于一器,别具一格。
汪开潮陶瓷书法作品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