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人的观念里,宋瓷是高雅的典范,甚至雅得有些冷漠,不近人情,俗又何来?历史未必都是事实,更多的是观念的反映,这话对传统语境下的“宋瓷”而言是恰如其分的。宋瓷当然有雅有俗,认为只有清雅正是某种观念的反映,不是事实。
传统“宋瓷”的内涵,是明人所归纳出来的,核心是雅。归纳的方法是基于理学的原理。虽然瓷器并非标榜学术的载体或工具,也不曾打“此乃按理学观念制作”的招牌,但对他们来说,从中发现端倪并进行归纳乃小菜一碟。这是因为,宋明理学一脉相承,明代学术尤重心学,他们有共通的审美心理。我们甚至可以说,传统“宋瓷”是明代士人的理学观念呈现,它就象一面镜子,他们从中照出了自己向往的模样。
上文艺术与时代——宋瓷风格之嬗变叙及,理学的目的在于维稳,宋儒治世之法就是千方百计维护封建制度与皇权的稳定,对维稳的渴求压倒了富国强兵的现实需要。若要维稳,则必取治心即统一人的思想为手段。因而从内容到形式逐渐形成了一整套修养心性的体系。吕思勉先生说:“宋人治心的方法,有很大的价值,而其治世之法,则根本不可用。”理学本来就易致虚荒,又因治世之法的不可用,明代士人遂在治心之路上暴走,士林空疏蹈虚,抛荒实务,比之宋代有过之无不及。如此学风熏染,加以士流在经历蒙元异族统治后的文化寻根心理,很容易将自我的精神世界投射到宋代士人身上,反映宋代士人的观念与行为的器物因此受到重视与追捧。他们从所见所闻的宋代瓷器中找出意气相投的一类,寄托自己的情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实不足为怪。要之,“宋瓷”与理学脱不了瓜葛。
明代人属意的“宋瓷”,是高人雅士们的心头所爱,当然是属于“雅”的范畴,自不必论。然而文人阶层修心养性的寡淡趣味,与下里巴人咸酸的现实生活,无疑是大相径庭的。民间俗人的世界里,想必还是花红叶绿,凡桃俗李,生龙活虎,俗的元素当先,和现今的情形理当大体一致。这被大量出土的、宋明文人所轻视的民俗风格的瓷器所印证。不过便是草民日用,宋器里也少见粗俗的什物,无非格调俗一点,品质差一点,虽不入雅人之眼,不登大雅之堂,但也无不器型周正,制作精巧,俗而不粗。这得归因于陶瓷技术的进步以及经济与工商业的发达。
除却雅俗泾渭分明的,更多的是“雅俗共赏”的一类。
所谓“雅俗共赏”,朱自清先生说“共赏”之物当以雅人的标准即追求“雅化”为主,“共赏”者则以俗人为主,如此似乎是在说俗人附庸风雅。因为“共赏”的人主要是俗人,若雅化越深,共赏者则越少,越浅也就越多。俗的东西,亦有可赏的,但需俗不伤雅方可,若俗不可耐则无法共赏。宋代城市经济昌盛,市民阶层数目庞大,大众精神需求旺盛,人类又有追求时尚的天性,而人口大量聚集致使文化、信息传播快捷,雅俗互动愈加频繁,这些都为雅俗共赏奠定了必要的社会基础。宋代重视教育,大兴科举,培养士气,有知识的读书人受到社会的普遍尊重与效仿。士风对社会的作用越来越大,文化之“化”的功效较其他朝代更为彰显,又为雅俗之间的交流提供了渠道。来自民间的士人一方面学习和享受雅的,一方面还保留民间的生活习惯和态度,一时不能摆脱或蜕变俗的,雅俗两栖,左右逢源,并以此反馈到庞大的市民阶层,于是共赏便有了市场。反映在瓷器上,形制是雅的,如花瓶、香炉之属,而装饰则广取民间之法,如洒釉花斑、剪纸贴花、剔刻划花等等。因此雅俗共赏的瓷器,多为器型雅装饰俗的类型。这“雅俗共赏”同样在其他艺术门类里亦有所体现,应为时代风气使然。
饮酒、冶茶、插花、品香或供香,雅士俗众都离不开陶作。雅俗共赏也好,附庸风雅也罢,处于主导地位的还是宫廷、官府、士人的旨趣。白丁俗客自然有一种追慕的心理,但那是在潜移默化或自然而然中产生的,并没有明确的口号或旗帜来引导。如果强说有,只能是“青瓷”这一概念。青色乃东方之色,生命之色,中国人对青色情有独钟,倾注了无穷的遐想。青瓷之美就在于青的意象曲隐其间,含蓄温婉,美丽清幽,可以籍由“想像当然和测度所以然”,合于艺术表达之妙。青瓷被视作宋瓷皇冠上的明珠,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极受欢迎与追捧,不为无据。
民俗风格强烈的窑口其装饰方法和题材贴近生活,更受社会底层大众也就是俗人们欢迎。如野逸粗犷的绘画,恣意洒脱的剔刻,生动活泼的印花,别具一格的剪纸,栩栩如生的仿生(如鹧鸪斑),鲜明透亮的色彩。诸般法门,应有尽有。但在形制和制作上不免受到“雅”的同化作用,雅化明显。这当然也与瓷器的功用息息相关,用于陈设的瓷器如梅瓶、玉壶春瓶等变得相当普遍。另外,题材上也出现了雅化的倾向,如吉州窑描绘梅竹、刻梅,磁州窑题诗词等。宋明雅士们不屑着半点笔墨于斯,然而我们现代人有眼福饱览端详,这还得感谢考古工作者辛苦的付出。《中国陶瓷史》关于宋代八大窑系的论述,要比传统宋瓷的概念完整得多,而且严谨、科学得多。
对陶瓷鉴赏者而言,能够品味传统“宋瓷”之雅,如器型、线条、体态、装饰、釉色和釉质,又能够欣赏范围更广阔、内容更加丰富、表达更加直接与强烈的民窑之俗,体会百姓之乐,才能说对宋代瓷器真正有所了解。倘若再进一步,不但能欣赏美,还能知道美从何来,因何而美,做到观器物知风尚,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兴味更胜一筹,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