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 釉上彩 2021

编者按：

陶瓷装饰课是清华美院陶瓷系的经典课程，上世纪90年代开始，艺术家白明开始在传统陶瓷装饰中尝试现当代艺术的融入，重在启发与创作，在陶瓷装饰的历史中看到“现代性”，在当下感知“文明”与历史的回响。以下我们将分篇分享此课程的讲座内容：

我希望同学们能够激发出自己人生的最大的目标，就是“ 成为你自己”。我愿意关注其他学科，跟我的专业没什么关系的学科，所有能够让我激动的能够激励我的都不是来自于艺术本身而是来自于我在这个时代对“生命的敬畏”。我记得上个世纪末当我看到人类从受精卵成为胚胎并成为婴儿的系列照片激动得不能自已，那是只有感激生命的最本质的激动。世界上所有物种里面只有人可以看得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而这个能被看到的是几万代的人的原始诉求，谁都希望看得到“我们从哪里来”。只有我们这代人实现了，正因为是有这样的生命力的时候，才发现你会把人的偶然性和奇异性上升到一种宗教的地步。

生命之谜的破译：电子显微镜下的人类胚胎

我们坐在这里可能不会去想自己的诞生是多么神奇而又偶然的一个几乎象是神迹一样不可能的事，你们能不能成为你们自己知道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吗？但是很多人 诞生于奇迹，却消亡于平庸。其实平庸很容易，就是你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奇迹你就平庸了。你们看到的陶瓷艺术之所以有魅力就是这样的作品能够被我们看到，因为它也是奇迹，因为它诞生的时候不只是为了给我们这些后人看的，它们是为它的时代的人创造的。它经过人与泥与火的创造，经过万千过手，经过岁月寒暑，跨越时空，几千年几百年过去了，它战胜了一批它的同行剩存了下来，无论是偶然还是必然，成为佼佼者， 成为被无数的眼光呵护注视的人类的文化遗产。

如果想象生命是一个奇迹的时候，你就不会辜负人生。母亲怀孕10月每一天都是在期望不安中度过的，因为每一个怀孕的女人总是有美丽的期望，但也有不安，那个不安就是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否完整，你知道心理压力得有多大。还有对你们的教育绝对是倾注于比他们两个人的成长生存付出的压力更大，如果你们意识不到你们成长的压力，我建议你们下了课到旁边的小学看一下，老人如何接孩子，下暴雨下大雪的时候去看，你们就明白你们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调制前的陶瓷釉料

白明 《虚相卷轴》

“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展览

艺术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时时刻刻会提醒我们自己的不同，离开艺术没有谁会提醒你们，谁要你们不同，小学老师和班主任最怕你们不同，不同就不好管理。如果再往前推40年50年，50年的中国你们这样的年龄连衣服都是同色系同款式的，哪有这么丰富多彩的衣服。老师之所以谈这些就是告诉你们一个自己可能生活在幸福的环境里面意识不到的现实，现实就是整个的时代只有你们这么一代两代拥有了相对平稳而温饱的生活，但千万不要迷失在这里，因为这些都是表象，你们的将来要为现在的“无忧”付出代价，养儿育女，养老养已，要认识你们自己的处境与时代问题。

我们通过艺术更多地是要把对生命的理解与自我追求和自我主导的意愿在生活中无法实现的能力转移到创造性上，只有艺术是可以帮助你实现这些，在想象力里面、在创造里面、在不同的时空里面， 艺术帮助你实现成为一个独立人的多样世界的实践者。

课堂上的交流

回到课堂，这是凤头壶（PPT），一看就是西域风格，西域的少数民族以及波斯伊朗等，但是你看这些又很东方，这是牡丹纹。大家再看这边的三彩，不要以为当时做的时候就这个样子。老师今天再说一点有趣的事，有很多搞研究的人去复原敦煌壁画，还有很多科学家非常兴奋的跟我说要研究一个永远摔不坏的陶瓷，我说那成为工业性新陶瓷材料可以，但千万不要把陶瓷这种摔不坏的功能研究在做艺术陶瓷上，因为陶瓷之所以如此让人心动的美就是因为它的脆弱，它弥补了我们一切对瓷的美好想象和期待和惜爱的情感。 如果它失去了脆弱这种“美德”你不会对陶瓷有那么美好的想象和期待，也不会珍惜在心里。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不断的追求创造，不断的追求善良与人性的情感，就是因为人会死。再试想一下人不死的话人会有多坏，那这个社会得是什么样的景象。

彩色釉陶凤首壶 唐

磁州窑 牡丹纹

我们接受到的美学教育和审美的经验培养了我们的思维想象。敦煌的壁画为什么感动我们，因为看到的东西是真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千余年或几百年，经历过我们今天的人无法想象的生活物质条件低下及酷暑严寒，也经历过我们没有经历过的战争，更经历过无数人对它的膜拜，也经历过人们对它的破坏和掠夺，更有层层叠加的反复更新，想象一个东西在世界上分分秒秒中跟这个世界息息相关，在没有被任何保护的情况下，存在了千年百年……想想看那个样子最感染人的部分已经不是当时的样子，甚至已经不是宗教艺术本身了， 今天的敦煌已经超越了其自身的艺术形式，成为与历史与时代与地域与中西交流与生活与文明相关的代名词，与它相关的历史本身也成为了艺术的组成部分。现在的人想要复原这些壁画，“复原”可以成就对比研究，但在艺术上我想复原的敦煌壁画已经远离了敦煌。

唐三彩

故宫博物院藏

三彩之所以有魅力，恰恰是因为它烧成以后的变化，比如说漏出来的空白从艺术的审美上那是透气的地方，是另外一个空间，它已经不是这个表层的空间了，在艺术家的眼里，那个白的孔点是另外一个空间，另外一个通道，另外一个世界，在画面和视觉上简单的讲是“透气”的地方。

这件三彩的作品前面和后面是不一样的，所以要知道艺术作品里面的透气是多么重要，通过这样的心理会慢慢联想到整个中国的绘画从宋代之后对空白的尊崇就越来越被重视，这就是“ 留白”， 因为大家要靠那一点点空间保护想象力，保护一种气韵的趋势，让气韵的趋势在空白里面发酵，就像食物一样发酵可以生出另外一个东西来。发酵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最了不起的生物活性的基因，没有“文化的发酵”，人类的文明是不会这样丰富多彩，而我认为一个智慧的人就是要学会让知识和知识在你的生命里发酵成为你自己。

唐三彩镇墓兽

故宫博物院

唐三彩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制作的时候并不能完全控制烧成的结果，所以在施加釉色时都是工匠凭着经验去把握，许多效果是有意无意中形成的，在烧成中，火的活性与釉的厚薄会有极自由的属于材料本身的独特融融和流动，而恰恰这一流动天然吻合了人们对浪漫的想象和愉悦的视觉安慰，这种艺术形式具有了今天我们现解的抽象表现主义的某种趋势。那时没有抽象表现主义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是在20世纪才出现。但是 不能说那时的人们没有感知这种美和流动的生机这样的欲望，三彩满足了这种欲望，这样的上釉方式在唐三彩里面非常普遍，甚至是由釉的特色引发而形成的有意追求。所以我们会看到很多的马上的彩釉，人物也是有一点彩釉，身子是白泥胎色，也会看到个别陶俑的脸、鼻子脑门上了一点褐釉然后流下来好像是神来之笔又象是偶然的失误带来的惊艳。

中国陶瓷的多样性和保存的丰富性一方面是中国地理结构三级阶梯所造成的，地理结构的多样性也造就了工艺、材料、生活习惯的多样性。中国最早发现有高岭土成分的泥，可以达到向瓷的转化。许多大家都以为熟悉的东西要多问一个为什么。泥土是任何人都不陌生的，但要问你泥土是什么？大家就变得不熟悉了。第二，如果我们祖先没有人认识到泥土通过淘洗变得更加纯粹，就不会有瓷，不要以为只是温度烧高就能成瓷，大家一定要打开认知的界别，想象力更加丰富，学习才会变得有趣，有收获而且充满激荡。 激荡既是人性与生命的激荡，更是想象力的升华基础。

其实一切都是为着人性。接受教育和欣赏艺术更是体现人性的美好和需求。受高等教育是人生难得的宝贵的机会，我对你们的基本要求是你们从陶瓷系出去要成为一个向社会付出比你向社会索取要更多的人，不能再比这个要求低。其次才是你成为一个健康的有人格魅力的善良的人，不要伤害别人，不要为难别人，不要怀疑善良。最后才是成为一个艺术家，一级一级往上走，做一名艺术家其实很难。

青瓷刻花龙涛纹钵 越窑 五代

青瓷飞鱼水盂 越窑 五代

青瓷菊花纹盘 越窑 五代

陶瓷装饰PPT内容

大家再来看青瓷，包括前面的鸡头壶凤头瓶，越窑在今天浙江的上虞。越窑的青瓷基本上一出现就奠定了中国作为青瓷大国的地位，而青瓷之所以有意思我个人认为完全是在陶瓷柴烧的过程中出现了自燃附带着的柴木灰形成的釉层对陶工的启发，因为柴烧的灰釉天然有一点泛青色，厚的地方会有青绿色，薄的地方是灰黄色。

那为什么这个颜色很快会变成一个稳定的青色出现在整个中国瓷器的发展体系里面呢？就是因为当温度升高的时候一定是要配合泥土和窑的结构， 泥的纯净度与窑的结构达不到要求，烧窑的温度就上不去也就成不了瓷。那时能够满足这几个条件的就有浙江的上虞，不是说其它地方就不能做瓷，而是其他的地方没有那样的文人高度来引发对瓷的创造性的发现与自主的追随着自然的启迪，有些的东西一定要有引发的，那么青瓷的引发点在哪？

东汉 越窑青瓷罐

上虞博物馆藏

古窑址瓷片

如今的上虞曹娥江两岸

西岸古窑址，东岸为东山谢氏古村落

普遍意义上的成熟青瓷是源于浙江的上虞。上虞是江南， 有山、有树、有水，有发达的农耕。这几点可以把它当做一个规律去思考，全中国所有的古窑系的都具有这几个特征，有山是取土方便，有树是烧窑的柴火方便，有水是运输方便。有农耕的发达才有为更好生活去创造的原动力和所需的经济基础。

上虞除了是满足这几个条件的地方，但是更核心的是东汉末年到魏晋时代的上虞是文人荟萃的地方。那个时期诞生了整个中国文化人最集中的地域， 比如说东汉的王充、魏晋的王羲之、谢安、谢玄、谢灵运，王家谢家那都是不得了的江南大族，而文人审美和文人的生活需求里有酒、茶，喝酒喝茶的用具以前用漆器，也有用陶器，当然他们更希望用有釉的干净的瓷器，所以有这样的环境又有文人的审美高度与生活要求。当柴窑烧的陶瓷天然的产生落灰釉的时候，那种灰绿色就成为文人的引发点，他们认为这种青青的含蓄的釉色是 人造的“新玉”，既是天色也是水色，包含了世界一切。

越窑青釉花瓣口碗

故宫博物院

白明 《秋荷·风暖》系列 氧化铁装饰 局部

2020“心手相应”白明绘画与陶瓷作品展

尼斯亚洲艺术博物馆

后面由东汉至隋唐而宋，青釉可以说是独步天下，宋代的五大名窑也多是青瓷系，这是因为青釉的发色的颜色主要是氧化铁，而这恰恰是泥土里面天然携带的也基本上淘洗不干净的氧化铁所造成的。即使到了宋代的景德镇，已经是使用高岭土了，但瓷土里面还是会夹杂着小一部分的氧化铁，要通过反复的除铁才能够清除掉。而在宋代之前各个地方还没有那么相对纯净的泥土和使用高岭土，他们挖的土里面富含氧化铁，所以青瓷的胎露在外面的是红色的，火烧红，那其实就是氧化铁泛出来的颜色。

氧化铁在高温时也会融入铁分子到釉里面，釉也是泥浆，是比瓷胎玻化温度略低一点的泥浆，主要成分也含有氧化铁，而草木灰也显透明青色。而到了景德镇就有了青白釉，也称为“影青釉”，这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概念，因为它的泥土是白色的高岭土，同时使用了一种新的具有革命性的釉那就是灰釉，我给这青色叫做“ 纯粹中的万有”。 它首先是纯粹的，但是它万有，它包含一切，被称为人造的类玉，充满高贵的想象，使用的时候也充满这种文化感，视觉的温润和材质的脆弱相配合，它基本上满足了文人士大夫对器物的品质与釉色的“一切想象”。

宋 汝窑天青釉圆洗

故宫博物院陶瓷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