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 | 陶瓷装饰(七):宋瓷的中、雅、柔、朴
2022-11-28

磁州窑白地黑花八方枕

故宫博物院藏

编者按:

陶瓷装饰课是清华美院陶瓷系的经典课程,上世纪90年代开始,艺术家白明开始在传统陶瓷装饰中尝试现当代艺术的融入,重在启发与创作,在陶瓷装饰的历史中看到“现代性”,在当下感知“文明”与历史的回响。以下我们将分篇分享此课程的讲座内容:

我们这个课程的核心是解决一个基本问题,即我们怎样认识和如何去装饰。

中国有一个极重要的民间窑系——磁州窑。磁州窑对世界陶瓷史的影响很大,它一开始就是民间化的,造型朴素,装饰语言奔放阔达,它没有那么多精致的讲究,也没有精细苛求的烧成要求,成本低廉,进入普通人的生活空间成为该窑系持续发展的重要条件。

前面讲的一些窑系一看就很理性很高贵,讲究小变化的丰富性,安静的高贵性,还有生命力,重工艺重烧成,总体上来说属于华夏工艺文明最核心的审美基础。我曾形容过称之为“有生机的静美”, 有生机的静美基本涵盖了传统艺术审美的主体特征

磁州窑白地黑花马戏图枕

故宫博物院藏

无论是了不起的魏晋雕塑,还是敦煌造像,包括延伸至陶瓷史和绘画史,主流艺术形式丰富多彩,但特别有活力的充满率性的民间作品并没有在史上得到充分尊重和研究,士大夫与文人墨客和皇权艺术所爱的艺术形式占了绝对又绝对的主流。

“有生机的静美”到了磁州窑就显得有些特殊,是 生机强于静美,是朴素胜于精致,是肆意大于法度。磁州窑既没有经历长时间断烧也从没有成为过中国陶瓷艺术的核心主流,中国很少有这样的窑口。可是它却深刻的影响了朝鲜、日本的陶瓷艺术,并且通过日本影响了全世界近100年的陶瓷艺术历史。即使是这样民间的随意的市井化的充满率性活力的艺术形式依然能感受到那种不可遏制的安静的静美的存在,这才是典型的中国陶瓷的审美。

磁州窑白地黑花梅瓶

故宫博物院藏

绘唐津苇文壶

桃山时代,出光美术馆藏

西方的现当代陶瓷艺术最原本的审美启发、核心的审美基因往前追溯都能找得到磁州窑的某些影响。有两位艺术家值得一提,一是美国的彼得·沃克斯(Peter Voulkos), 二是日本的八木一夫,这两个人都号称是世界现代陶艺的鼻祖。彼得·沃克斯(Peter Voulkos)大家更加公认他是现代陶艺的开创者,日本的八木一夫也是在同一年的1954年创作了《萨姆萨先生的散步》。而这两个人在创作他们标新立异的作品之前都受到过磁州窑的深刻影响。

彼得·沃克斯的作品很大,他可以拉很大的罐子,一般的现代陶艺家很少能够做到。他的作品使用的材质不是瓷土而是偏重陶土,陶土的阻力感要比瓷土更大,但也容易成型,且在烧成方面有优势。彼得·沃克斯做过的瓶子达到人手臂长度的极限,他个子高,所以他的作品往往比较大。八木一夫也做过受磁州窑影响的作品,有瓶子罐子最后用化妆土来装饰。

八木一夫与彼得·沃克斯分别是东方与西方的现代陶艺泰斗级的人物,磁州窑如何对思想叛逆的艺术家产生影响,大家可以从这些反观磁州窑审美的独特性。

八木一夫 铁描壶

Peter Voulkos作品

在宋代,磁州窑与五大名窑的风格和形态绝然不同,汝钧官哥定中有两到三个是青瓷窑系,带一点色彩的是钧窑,包括定窑的白瓷, 它们都是以单纯的高贵的“纯粹中的万有”的那种审美方式成为经典的陶瓷视觉语言系统,它们造型精致讲究,是安静的贵族化审美,是一种“精神”与“理想”。磁州窑不一样,不是器物形态的安静规范与精致,它的形态质朴豪放,豪放中带着极为单纯的简单和随性的无华,它成就了一种没有受系统腐朽化和规范化了的手艺人的真实诚恳的善意与美好,率性自然,将化妆土装饰工艺与技巧推向了一个群体的心手相应的高度。

磁州窑的装饰本质很自由。装饰的牡丹纹没有具体交代枝是从哪里来,觉得那里空了就画两笔,上面一支牡丹,下面再来一支牡丹,画面整体看似规整,实则随性。牡丹的布局好像很规范,但规矩之下的空间留白是自由的,有的作品剔花的釉色都没剔干净,这表现出陶瓷生产的过程是讲究速度的,只有速度的要求和纯粹把这些作品当做商品计件方式才会追求放达与效率。

磁州窑与当阳窑

陶瓷装饰PPT内容

所以自由的表达、流畅的线条与率真的情感是磁州窑有别于官窑贵族窑系最大的特征。从线条中能够感受到唐代以来线条流畅描绘的壁画,还有中国的人物画,虽然壁画与人物画的创作者可能是文人画家,但文人与工艺及时代的相互影响却是润物无声的。陶瓷是纯粹普通的手艺人,但磁州窑的线条在立体的瓶形上飞舞更能感受到丰富多彩以及质朴与飘逸生动。

磁州窑民间化朴素的审美是关于人的率真表达, 类似于这些手艺人是在坯体上“种庄稼”,种上的点划色彩,收获的是快乐与生活愿景。这体现出磁州窑的工匠们是自由的对待创作对待线条对待上釉对待陶瓷艺术,整个过程看得出是一种熟练的劳作的美。

磁州窑白地黑花龙凤纹罐

故宫博物院藏

看磁州窑的罐,尤其是上面这件,有元代罐的痕迹,元代罐大部分肩膀很宽很鼓胀,有力量感,显得孔武有力,象个威严的将军,加上有特殊元代特征的盖,像是蒙古包的球顶,元代这种罐叫“将军罐”。

磁州窑最经典的是化妆土的黑白装饰, 化妆土是陶瓷艺术非常古老的装饰语言,而且直到今天在世界上都很流行,尤其在韩国和日本曾经成为主流,韩国和日本喜欢用“粉引”这个词命名,其实就是一种白色化妆土

不仅有化妆土,还有褐色釉、酱色釉与绿色釉,它们都是“刻划”工艺。像这种满纹的唐草文在磁州窑里已经属于精致的造型,还有这些雕刻纹样,它们属于磁州窑里讲究的人群使用的器物。大家看这件凤首瓶,非常流畅,时代已经是辽代。

磁州窑绿釉

陶瓷装饰PPT内容

再回过来看宋代,由唐的浪漫转向文人与帝王的审美,宋代帝王的审美可以从汝窑中得到证实,汝窑最大的特点是没有特别大的造型,都是小器物,精致理性,完全是文人化的, 充满了礼仪与讲究和文儒之威和高贵之静

大家可以细看这件汝窑的洗,矮三足,底悬空,造型来自青铜时代的一种文人化了的记忆, 三足显得非常有力,看起来单纯的规范使得这样一个容器显得极有礼仪感,同时非常有气质,作品本身却很小。它在心理效果上具有雕塑感,如此简单的足像是出自现代德国理性主义设计师的设计语言。其实,在中国的文人审美里有很多讲究,如果不注意会被忽略掉,比如说盘的口沿翻的像泥鳅背一样的圆润,如果没有那一点点圆润的地方,口沿一旦薄了器物就没了厚势,整体就单薄了。

汝窑

陶瓷装饰PPT内容

汝窑天青釉三足樽承盘

作品口沿与足是非常难把握的,很多作品失败就失败在这,许多今天的设计师不在乎足的设计以为在下面看不到。其实陶瓷就那么一点造型语言,足稍不注意就类似穿西装礼服打赤脚一样,有的时候一双好的鞋子特别能够衬托气质显出精神。不重视口沿类似于画画的人很难画好眼睛和手,口沿的比例圆润度以及往里收一点点或往外翻出来一点的微妙差异都需经千锤百炼,像写诗词一样,需不断推敲,从而得一两个好字。所以汝窑产量极少,汝窑大部分是流传有序的,汝窑传世官窑数量60余件,珍稀至极。

汝窑的烧制极特殊,因为它的胎色过于深沉所以连底都要上釉, 于是发明了满釉“支钉烧”,这也是秘色瓷的技艺,支钉烧证明了中国陶瓷工艺走向了极高的高度,回头看这带足的洗,底面是平的,不要小看这个“平”,为了这个平,工匠要在厚薄中找到那个极适中的量感。为了这个平,需要在制作中将底往上突起一些,在烧制中因高温会往下陷一些,这就平了。我们只要实践就明白这里的极致工艺与讲究及高超的制瓷工艺与烧成。

“支钉烧”

今天在中国很多人善于仿古,但要想仿的如此平整不太容易,所有的讲究都是系统的协调性,大家一定记住系统的协调性是装饰语言的核心。如果要在瓶子上装饰应该怎样摆布,是满画还是局部,局部又怎么样配合它的空,画的很满怎样露出透气感与自由度来,这些都需要协调性的参与。

“和谐”与协调性在装饰语言中非常重要,对汝窑要细心分析用心感受。为什么后来的历朝历代汝窑被称为中国陶瓷最为珍贵的品类,谈到宋代的五大名窑很多人把汝窑排在首位。原因是可以 从器物里看到造型的规范性和文雅的高度,以及它传递出来的审美和精致感人的小器物有大体量的感觉,单纯性体现了无限的丰富性,更主要的是工艺上的配合与审美达到了一致

除造型之外还有釉色,汝窑除秘色瓷之外它是最温润含蓄最具玉的品质,而且有那种感动人内心的柔软光泽。它的青蓝不仅安静,当你感觉到它的蓝有冷峻的一面的时候马上温暖的感觉又出现,当感觉到很温暖的时候它的理性又将高贵升华出来,这种美让你无限亲近又与你保持着相互尊重的距离, 是唯一能够达到与你的理想美学“若即若离”的境界又是存在于你身边的一个器物,你觉得很亲近可它的高贵性又拒你于千里之外,你觉得跟他很遥远遥不可及的时候它又如此的靠近你,与你的视线拥抱,这种青蓝之色不仅动人,而且生“情”。汝窑是从设计到工艺到烧成与釉色的温润与骨气和细腻都达到了很高的高度, 中、雅、柔、朴,文质中有男子气,也正因为有这样高度要求,所以它被历代追捧

如果对玉有辨识能力就能理解那种温润的宝光之色,那种“光”有珠宝之气却又是人文之情穿越时空,所以只有在中国有诗歌文化养育的人才能够把这样的审美通过人的创造推向一个极致。它不是自然界发现的,是人的创造,而创造如果没有诗歌的浪漫没有玉作为中国华夏审美基础的一个自然物的对照,汝窑是达不到那样的高度的。

汝窑天青釉圆洗

年轻的时候不是很喜欢钧窑,觉得花哨文气不足,但是现在再看有了变化,尤其是像这种瓶型再往后发展到后来就是“玉壶春”瓶,但是这种胆式瓶在宋代这一件已经做到了极致。

在宋代青瓷为主体的审美观后面反映的是文人理学的兴盛,突然间在河南一个中央之地出现了钧窑绝对是划时代的现象,因为它的颜色竟然可以通过火烧变得丰富多彩。不是画家或彩师艺人把不同的颜色涂上去,它是一种釉色,只有个别地方是通过手工甩一点釉上去,形成叠加与呼应,但它始终是单一的颜色——“钧釉”,它们完全是靠烧成获得的。

所以古代的钧窑有“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赞誉,因为进去和出来的完全不同,给所有对陶瓷充满期望的文人、工匠和使用者带来神奇的想象力,认为这是天与火与泥土之间对人的恩赐,而且这种变化不可能重复,因为不可重复它变得更加神奇与珍贵。

从“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带来了更丰富的陶瓷审美,其中有一个只属于钧窑的纹理釉色之美的词,叫“蚯蚓走泥纹”,成为美学充满想象力的一个名词。那纹路就像是雨后土壤蚯蚓移动过的痕迹,为什么会把“ 蚯蚓走泥纹”当做中国陶瓷审美的美学词汇,这就涉及到规律性与审美心理,美的形成有心理活动的过程

汝窑

陶瓷装饰PPT内容

钧窑玫瑰紫釉长方花盆

故宫博物院藏

蚯蚓走泥纹

无论是文学、视觉艺术还是工艺美术之所以让人产生美的感受,或者说产生愉悦感,一定是呼应出了在自然之中的经验。蚯蚓走泥纹是泥土之中的蚯蚓蠕动痕迹,一般人们不会注意到,老百姓见了觉得土壤湿润、松动土地肥沃以外没什么感受,但在文学家在审美的人心里就有一个审美心理的问题,说明宋代的文人已经习惯接受人的经验推导出来的审美,不断走向精致和理性,这样就缺少了艺术的意外。正因为陶瓷进窑和出窑不可控才让人们充满好奇,因为它超出了人的经验,而又对想象力有所呼应。

对陶瓷的尊崇,历朝历代全世界各国都有一致性,它是来自于泥土,来自于给我们带来生命感和温暖感的火,创造出具有永恒感的器物。中 国人到了宋代的时候对线条的理解已经达到了极高的高度。只有在“蚯蚓走泥纹”所感知到的线条的走向和结构是出人意料的,是人的经验不能创造出来的,跟正常理解线条的结构转折都不一样,蚯蚓在泥土的行动轨迹是有生命感的,同时蚯蚓是看不到方向的,它只是靠触觉感受到泥土的松动,它的转向是偶然的,但又有那种从容的韧性在里面,那线条不仅有简单的松动还有强力的韧性在里头,而柔韧性又与生命的轨迹有关。所以文人才把诞生于泥土的没有视觉能力的蚯蚓在松软的泥土上爬行的痕迹当做了一个与线条相关的很高的审美象征。

除了“蚯蚓走泥纹”还有“屋漏痕”,谁家房屋都不想屋子漏雨,但是在文人的眼里可以成为一个美学的从容渗透的充满力量和缓慢时间的痕迹。因为屋漏下来水是通过渗透而来的,所以它的痕迹不是那么流畅轻飘的一根线。屋漏的痕迹是非常有力量的有凝重感的痕迹,所以很多画家会拿着这样的感知去对应一件艺术作品。

屋漏痕

比如基弗(Anselm Kiefer)的作品,把日常的铅皮、草料、玩具、塑料人都往作品上面放,然后把颜色混合在一起,但画面厚重,具有强烈的透视灭点,使得他的作品有极强的崇高的里程碑式的视觉感受。这是因为人类接受到了这样的自然景观给予的经验,比如一栋大楼拆了以后留下来的废墟,一条爆裂在地面上的线在城市的街道所造成的破碎感,这些都是理解艺术和创造艺术的形式源泉和视觉体验。

所以艺术家敏感于相当多自然的细节,同时也敏感于许多宏观的不可掌控的宇宙空间,在自然之形与人为之形中赋予情感和观念。

我们古代的文人有一个很特殊的形容,叫做“ 石为云根”,石头是云的根,主要指的是太湖石,太湖石有时候特别像一朵升腾的云。雾气茫茫的时候,感觉到云就是从石头的孔洞出来的感觉,文人的浪漫就在这里。云如此轻,只是自然的水汽,在文人的心目中可以折射光彩,在瀑布的边上只要有太阳都能看到彩虹,那是水珠瞬间在落差下碎成为飞沫,是那些飞沫折射着阳光形成彩虹。文人认为空气之中的水分子的云气与最厚重的恒定的石头是同根同生的,这种想象力激动人心,值得去琢磨,也只有中国的文人会想到将最轻的和最重的、最没有形和最永恒的形合为一体。

Anselm Kiefer作品

我从这样的痕迹与迹象得出一个结论,在中国最高的审美里往往是拥有矛盾的两极,且融合得自然天成,不动声色。瓷器的美学追求就是如此, 一方面它是永恒的,在我们的心里引起无限的遐想和尊崇,也激发了人类无限的创造力,但它又是脆弱的。脆弱与永恒其实是矛盾的。再比如玉视觉上是温暖的,其实是它是冰冷的。我们觉得玉有生命,它是石头的骨髓, 古代把玉叫“石髓”。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以及中国为什么对玉那么欣赏与推崇,玉是一块石头,物理的稳定性非常好,但是人们却从中看到无限的自然与生命气象。冰冷与生机、坚硬与温润也是矛盾。

玉也好,瓷也好,都是将很高的矛盾性融为一体。还有大漆也是这样,源自于植物的生命液体,但是树的生命是有限的,漆树达不到永恒,但是坚硬的漆可以达到相对的永恒。一个有生命的植物分泌出液体经过了自然的氧化稳定后竟然比它的母体的寿命还长,这是非常有意思的矛盾,天下很少有这样的东西。

还有丝绸,一个小小的蠕虫吐出来的粘液竟然可以成为真丝,可以穿可以用,华丽且实用,它们也具有矛盾的双面性。对书法的理解也是这样,可以把柔软的笔写出来的字理解为千年古藤,理解为石壁,理解为一个点只要按下去就像一座山那么稳定,这些都是中国审美的矛盾性,能够集中在一个物质上或者一个形式上。汝钧官哥定也是如此,虽说五大名窑不代表中国陶瓷的全部,但五大名窑确实代表了中国陶瓷的核心审美观。

白明《瓷石之间》与宋代赏石,大英博物馆宋代展厅

汝窑

陶瓷装饰PPT内容

大家看官窑和汝窑的区别, 官窑文气更润,浑厚略少,汝窑是在文气的高度上还增加了浑厚感。想象之中文人走到了一定高度多是文弱书生,文气高,礼仪感高,但还兼有浑厚之气就很难,因为浑厚不是文雅和高贵的特质。官窑汝窑只有通过这样对比我们的审美才会有升华,一定要在看起来靠得很近的东西把它们的层次分得清楚,才可以理解它们不同的精神气质。

同学们知识不断丰富后要快速的学会分层的方法,把相近的东西能够分得清晰才是真正的有高度,把不相近的东西分得清楚这样的能力太简单。磁州窑和钧窑相比它们的不同不需要讲,但是把汝窑、官窑、龙泉这三大窑系放在一起,谈出各自最最独特的价值,这就需要眼光。汝窑的文雅且充满礼仪近乎达到了“格言”的高度,以极少的语言千锤百炼不能增加一分也不能减去一毫,到了这样的高度它还浑厚大气,很难很难。

陶瓷装饰课 故宫博物院考察